“永远不要在狂吠的恶犬面前示弱。你得保持镇静和勇气,仿佛你是它们的女王,那么危险决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在人生的路途中,我凭借着这个自信的武器独来独往,至今还不曾遭遇到真正带来危险的恐吓。”你能想象到这是一百年前女孩子的生存经验吗?

主笔/张莉

文学博士。学者,批评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持微火者》《来自陌生人的美意》等多部专着。中国作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第九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如果讨论这位名叫陈衡哲的女士,我们该从哪儿说起呢?这真是个问题。她的故事太多了。

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先重复一下历史书上给她的定语:第一批官派留美学生,第一位大学女教授,第一篇白话小说的作者……这是属于她的多项纪录,尤其是1920年她进入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北大第一位女教授的经历,真正是做到了现代教育史上的前无古人,也为北大招收女生开辟了道路。

但这样讨论未免太严肃了。其实我们还有另一种方式。学者、作家、教授集于一身,情感生活完美:她有一生相爱的丈夫任鸿隽,后者是现代史上中国科学社的发起者和领导者,曾经担任东南大学副校长、四川大学校长;

陈衡哲

同时,她还有一直呵护她、终生与她保持诚挚友谊的“蓝颜知己”、现代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胡适先生。而恰好任鸿隽与胡适又是同学、多年好友。他们形成了坚固的“我们三个朋友”,构成了现代中普通话境里的一个情感传奇。

而与大多数成功女性选择不生育或子女教育方面有所缺失相比,陈衡哲显然是一位深有成就感的母亲,她的三个孩子都毕业于美国名校,后来也都成为了着名大学教授。——如何在婚姻与爱情、丈夫与知己、养育孩子与职业责任、日常生活与学术成就之间实现平衡?

这是困扰现代女性的大问题,可在这个女人那里几乎都完美得到解决。——陈衡哲最终将自己活成她自己,一个现代中国女性命运的孤本。

成为传奇并非命运使然,她自己一直试图成为“造命者”。生于晚清末年的女孩,要面对各种选择。比如是否裹脚、是否进学堂、是否按父母之命结婚。面对选择,陈衡哲总是能做出正确的人生决定。7岁时,她坚决不缠足。

缠足很痛又不方便走路,为什么要缠呢?她一次次脱下裹脚布。反复多次之后,母亲尊重了她的决定。接下来,不裹足的女孩子的未来在哪里?进学堂。舅舅告诉她,世界上有三种人,有一种是安命的人,另有一种是怨命的人,还有一种是“造命”的人。

很显然,“造命”这句话点燃了她的勇气。18岁医学校毕业,父亲为她从一个高官家庭挑选了一个人品良好的年轻人做丈夫。争吵、劝说,固执地反抗,她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在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中她晕倒过去。

父母不得不认识到,女儿是真的不想结婚,因为她要保持自由,“以便实现自己在知识界发展的志向”。

不缠足、进学校、坚决不结婚,陈衡哲年轻时代多酷啊。而更酷的是她24岁时。那是1914年,她看到了那张报纸:清华学堂第一次面向全国招生留美女生。40多名考生中,她名列第二,毫无争议地成为第一批官派留美女生之一。

独来独往,意志坚强的女孩最终登上赴美的轮船,她看到了辽阔的天地、崭新的世界。即使隔着百年的风霜,也能感觉出留美期间陈衡哲的开心。

那时,陈衡哲的英文名字叫莎菲,着名不婚主义者,典型的文艺女青年。有一张和女同学们在廊亭上的照片,她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晚清民初中国女性身上的自卑、害羞、张皇、不安,在她那里并不存在,她爽朗、笃定,身上有旺盛的生命力。她要长成她想要的样子。

1915年,陈衡哲将她翻译的《莱茵女士传》投稿给《留美学生季报》,获得了时任期刊总编任鸿隽的好评。他约稿、她撰稿,最终,他成为与她相爱一生的伴侣。也是在那时,另一位年轻人因为任鸿隽的推荐读到了陈衡哲的诗,诗作让他惊艳并连连称赞。那位年轻人叫胡适,是任鸿隽的多年好友,在北美风头正劲。

通信里的莎菲真是迷人!最初写信,陈衡哲称胡适为先生,胡适感觉不妥,便写了一首打油诗给她,让她以后不要再称先生:“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不如两免了,省得多少事。”俏皮的姑娘开始贫嘴了:“所谓‘先生’者,‘密斯忒’云也。不称你先生,又称你什么?”

她风趣、幽默,有一点点撒娇,分寸又刚刚好。天足、阳光、大方,英语演讲一流,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孩子实在让人欢喜。

胡适一生欣赏陈衡哲,与她相谈甚欢。1920年,任鸿隽求婚成功,与陈衡哲共同回国。当时胡适在北大任教务长,他大力举荐陈衡哲到北大任教,陪同她去见蔡元培先生,后者愉快地同意聘请陈衡哲为北京大学教授。

陈衡哲夫妇

陈衡哲去北大履新发表演讲,胡适特意记下观感:“……是日新教授皆有演说,莎菲最佳。”胡适日记中记载了大量他与陈衡哲夫妇二人的交往细节,尤其是他们共同住在北京的时间里,日记中留有在陈衡哲家吃饭、喝茶以及三人一起出游的大量记载。

作为最亲近的朋友,胡适是陈衡哲二人恋爱和婚姻的见证人,他们三人的默契和亲密甚至有照片为证:陈衡哲在两位男士中间稍后的地方,左边是一身白色长袍的未婚夫任鸿隽,右边则是“最早的同志”、穿白衬衫打领带的胡适。

三位年轻人微笑着面对镜头,意气风发。照片拍摄于1920年8月22日,正是任鸿隽和陈衡哲订婚当天。想必胡适对三个人的关系是满意的,胡适曾在《我们三个朋友》一诗中使用“此景无双”形容他们的关系。

陈衡哲最早的短篇小说作者的身份,缘自胡适给陈衡哲《小雨点》的序言:“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

陈衡哲 《小雨点》 再版本

虽然胡适从时间轴线上指出了《一日》之早,但是,《一日》是否“最早”依然是存疑的。就文学性而言,《一日》跟《狂人日记》并不在一个量级。

而作为深有历史感的学者,胡适以不易察觉的叙述方式将“我”与陈衡哲及《一日》的关系牢牢契入了现代文学发生史的讲述中。1918年至1920年,陈衡哲也开始在《新青年》发表诸多作品。

她由一位文艺女青年成为五四新文学发生时期的主将,也因此被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之一,没有哪一位现代女作家可以与之媲美。

留美归来后,陈衡哲去北京大学做了历史系教授,虽因怀孕辞职回家,也在努力着书立说。五年时间里,两度怀孕,两度分娩,要熬过怀孕期、分娩期、哺乳期……最终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专着《西洋史》。枯燥的历史在她的笔下变得活泼生动,充满鲜活之气。

胡适读后甚为振奋,评价说,这“是中国治西史的学者给中国读者精心着述的第一部《西洋史》”,“是一部开山的作品”。着作一经发行深受读者欢迎,三年之内再版6次。

直到今天,这本书依然不断再版,被认为是“民国时代最有才气的外国历史教科书”。

最初,陈衡哲并没有清晰认识到她与任鸿隽、胡适有什么不同,她的才华和勇气显然并不逊于他们。可是,成为母亲之后,她逐渐发现了“我”与他们的区别。

作为女人,“你尽可以雇人代你抚育和教养你的子女,但你的心是仍旧不能自由的”。生了孩子的女人,注定要面对一个现实,要抚养那个小生命长大成人。

她不允许自己成为普通母亲。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机会,她带着他们跑遍大江南北。

战争年代,从庐山、汉口、广州、香港,一路把大女儿送到英国人办的着名女子学院,而后再带着她考到西南联大,但昆明炮火纷飞,又把女儿送回母校瓦沙大学。

颠沛流离,努力最终没有白费:大女儿任以都获得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并且是宾西法尼亚大学终身教授;儿子任以安也获得哈佛大学地理学博士,1992年担任全美地质学会会长;而二女儿任以书从瓦沙大学毕业后回国在上海外普通话大学任教授,20世纪80年代重返美国,在瓦沙大学担任翻译。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世纪老人的杨绛依然忘不掉她与陈衡哲的第一次见面,当别人称赞钱钟书和杨绛是“才子佳人”时,杨绛的回答则是:“陈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

”谁能说陈衡哲不是“才子佳人”集于一身呢?很小的时候,她对自我的想象便与其他女孩不同:“不管怎样,我在童年时期的确雄心勃勃,我不是立志要穿比别人更漂亮的衣服之类,而是希望别人觉得我聪明、在学业上有前途。”

不穿漂亮衣服意味着不以身体美丽而要以才智示人,这样的自我想象与自我营建最终成就了她。

看陈衡哲的一生,只讨论她的幸运和命运其实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她自身的力量。1935年陈衡哲用英文写成《一个中国年轻女孩的自传》。在写到少女时代与恶仆的斗智斗勇时,她说:“永远不要在狂吠的恶犬面前示弱。你得保持镇静和勇气,仿佛你是它们的女王,那么危险决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在人生的路途中,我凭借着这个自信的武器独来独往,至今还不曾遭遇到真正带来危险的恐吓。”

你能想象到这是一百年前女孩子的生存经验吗?而这的确是陈衡哲为自己总结的人生道理。

陈衡哲29岁时曾写下一首流传很广的诗句:“我若出了牢笼,不管他天西地东,/也不管他恶雨狂风,/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直飞到精疲力竭,水尽山穷,/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一丝丝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那象征了她的人生——一个不断向上强大自信的女孩子,命运大抵会是不错的:要勇于在黑暗中摸索,虽然孤独,却自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