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纪实摄影师来说,旅游只有目的地而没有目的,摈弃了对于可能发生之事的想象,任何踏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步伐而来的时刻,都成为一种既定的惊喜。

古巴之行是临时起意,被生活无奈困住的身心急需一场出走,看机票不贵就立刻决定出发。

【哈瓦那】

哈瓦那机场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房,像是国内小县城的集运站,在大厅里过了海关,取了行李,对医生姐姐们点点头,就正式进入这个在全球化大时代下仍未改革开放的社会主意大利家了。

回到热带,又一次感受到了打在脸上的弧面的风。公路的烟尘,五彩的建筑,老旧的公交车和加油站,低空的积雨云,路过的摩托车上淳朴腼腆的笑脸——在大声播放的古巴民歌里,旅途的疲惫就这样被一扫而空。

住在老城区一个楼顶的民宿里,被当地人带着从老旧的楼道七拐八弯地上楼时,还担心会不会被骗,一直到民宿门口,昏暗的角落和漆红色的木门都让人无法想象屋内的样子。

开了门却是另一个世界了,白色大理石地砖,立在客厅一角的浴缸和束起的浴帘,落地的木质百也门通往直面大海的阳台,夜幕降临的时候,有种民国时期夜上海的错觉。

每天早上天一亮,嘚嘚儿的马蹄配着铃铛声开始在马路上跑过,加上复古老爷车跋扈却透着天真孩子气一般的引擎轰鸣,着实可以说是在“车马声”中醒来。第三天在房东家预定了早餐,几天没吃到蔬菜水果的我吃着很难买得到的新鲜水果、火腿炒鸡蛋和黄油烤面包,一边看着冯唐的书,温热海风从阳台吹进来,觉得宇宙唯我独有。

哈瓦那老城是西班牙殖民时期营建和发展起来的区,保留有许多西班牙式的古老建筑,狭窄的小巷里时不时飘出雪茄味,混着当地人爱用的温和香水,是一种独特的嗅觉感受。歌声、鼓声、古巴摇铃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循声而去,总会发现跳舞的人群,男女老少不分年龄性别、旁若无人地扭动腰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临街有很多商铺售卖的是一些多见于90年代的服饰、玩具和生活用品,价格高昂,却是当地人的时下潮流。

(注:大多数古巴人民人均收入在17-30美元)

比这些“现代化”商铺更有趣的是那些更为古老的商品供销社,依旧需要用国家定额配给的粮票、肉票、生活票等进行购买,充满社会主义色彩,和儿时老家路边的小店如出一辙,是卡在时光缝隙里的遥远记忆。

由于古巴只有一条海底光缆,无法供应全民移动网络,故有条件的人在家装路由器,剩下的则要去公园的公共网点蹭网,可无论是哪一种,都需要用一小时一张的上网卡拨号上网,限量购买,就有了在营业厅外大排长龙、在公园集体蹲点的景象。

古巴的国民快餐是披萨,大多是芝士配火腿,卫生状况堪忧,但仍不能阻止古巴人民对它的热爱,可能是因为其他没有什么好吃又价格亲民的食物了。零食和甜品则是被小贩推着车来卖。有一些隐藏在残破旧楼里的高级餐厅,面向外国游客或者需要宴请重要客人的(富有)本地人,食物好不好吃全凭运气,连龙虾也咸得需要泡水才能下咽。不过啤酒和咖啡一概好喝,可以放心地点。

(里面包着的是烤过的花生米,深受小朋友喜爱,一买一大把)

(不好吃)

发现哈瓦那有中国城之后,几日的晚餐就被那里的一家餐厅承包了。跟老板聊天,他说很多食材的有无要看国家配给,蔬菜要自己去城外找农民种植,酱料则需要定时飞去迈阿密购买,米都不一定常常有,所以菜单上有的菜能不能吃着也全凭运气。我们去的那几日,煤气没了,老板在后院拿着一个电磁炉给我们做菜。

哈瓦那夜凉如水,城市黑了,只有车灯成为光点。有时路灯在行进的车窗里连成一条黄色的光带,映衬着人脸,像是在《春光乍泄》出租车里静默靠着的何宝荣和黎耀辉。

到哈瓦那第一晚,小饭馆餐后送我的一支含苞唐菖蒲,随意扔进了喝完的啤酒瓶里,每日刷牙的时候换水,一天开一朵,离开哈瓦那那天已亭亭玉立。

附几张极具哈瓦那特色的屋顶图:

【巴拉德罗】

从哈瓦那到巴拉德罗的公路修得很好,宽敞平坦,不用一直颠簸。车里没有空调,于是两个半小时全程吹着风,听着古巴民歌,从湛蓝海洋一路开到了大片绿地,让低矮绵延的山川、茂密雨林和几条暗藏在绿色植被之中的河流交替带路。路过旧式加油站,蓝天烈日下停了几辆老爷车,背景是水泥平房和小型油泵,画面如时光倒流。

公交车车站是红白或黄绿相间的向马路开放的小平房,里面坐着等车的人。没了网络和手机的普及,等待得以保持其原始而完整的形态,是百无聊赖,胡思乱想,静坐禅修,望穿马路和满怀期待。

除了车、模特和偶尔出现的自行车,还有骑马的少年戴着耳机,慢悠悠地赶路。远远地看到田野间走着一个小男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肩扛长长的木头。

最美的画面,永远是扯了扯衣角、看了一眼猫、零点几秒的措手不及或犹豫而从指尖溜走的那一些,无法捕捉,只能让自己试图记住。

巴拉德罗是古巴着名的旅游度假地,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滩,我们也因此定了海边的度假村酒店,吃喝全包,食物每天都一样,定点开饭,吃饱就好,但酒和咖啡不出意料地好喝。到酒店的时间还早,在等房间的时间里就躺在泳池边,用一次性塑料杯喝酒保胡乱调的好喝拿铁,看村上的《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随心而写的小散文真的太适合打发旅行中的碎片时间啦。云走得飞快。

全世界的海滨小镇在“可爱”这点上,都是不输大城市的,椰树、摩托、笑脸、低饱和度的蓝天和轻飘飘的被强光镀成银色的云——巴拉德罗在人文氛围和自然景色上要胜过哈瓦那太多,可能是因为少了浓重的旅游气和商业化,更淳朴,更像一个被人真实生活着的城市。

时光倒流,不仅是因为复古车和米店,还因为在街边空地上成群的轮滑少年,因为傍晚时分聚在院子里追着一只鸡跑的小孩。太阳开始落了,夕阳光从楼与楼的缝隙里漏出来两道,晒着的衣服还在风里飘着,家家窗口坐着个女人,是妈妈或者奶奶,看着院子里的小孩,和邻居聊着天。

想赶着落日去巴拉德罗的城市尽头看海。到了海边,云开始变得厚重,像远方山峦在余晖里的剪影,更像纸质的景片,服帖地架在海平面上。一弯新月刚刚升起,薄如蝉翼的金钩挂在海天之间。

在巴拉德罗的街上砍好价约了司机去特立尼达,司机Alexis出现的时候穿着背心裤衩,笑嘻嘻地问我们他能不能回家换个制服再走,于是我们就跟着他穿过田间小路,一路开去了乡下小村庄。农田的一侧大牛带小牛,另一侧则是成片的香蕉树,有一段路两边的树长得太茂盛,树枝在空中穿越马路交错起来,便被修剪成一个拱门的形状,从那门下经过,仿佛接受了树精灵的洗礼。

在等待的间隙逛了逛村庄,一片兴建洋房之景,小孩在建材上玩耍。想借用Alexis家的洗手间,他的妻子就热情地敞着肚皮,蹦蹦跳跳地带我去。终于得以一窥普通老百姓的家,发现除了整体设计不那么摩登,和在中国、美国住的房子没什么差别。

在美国和古巴紧张的外交关系下,用美元换汇要付10%的仇恨税和3个点的手续费,当地人在得知我们是中国人时,会立刻叫amigo(朋友),但知道我们是从美国过来之后就陷入沉默。Alexis却异常热爱美国,不仅两侧车窗各贴四个苹果logo,后视镜上也挂着美国国旗图案的圣诞树,紧接着又发现他用的是iPhone,6或者7的plus版——这是我们在古巴见到的第一台iPhone,毕竟整个app store在古巴都不可用。后来听朋友说,在古巴有种生意是卖硬盘,硬盘里是下载好的新闻美剧电影,大约iPhone也是这样的路数。

四小时的车程后,抵达特立尼达。

【特立尼达】

特立尼达是个遗世独立的小城,五彩的巴洛克和新古典主义建筑依山而建,俨然一副西班牙小镇模样。

沿着石头小路边走边观察,发现没有一家相邻的房子是颜色相同的,甚至全城的房子颜色都不相同。路过正在重新粉刷外墙的人家,原本的墙面颜色是粉橙色,新的颜色是嫩粉色——想来对于屋子的颜色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找一家小酒馆坐下,发现装修风格和侍应生的穿着很特别,才知道酒馆的前身是监狱,所以保留了很多原本的设计。用陶土杯子喝当地的啤酒,喝2库克一大盆的虾,听小提琴和吉他的现场live,跟大家一起拍手,觉得终于被古巴的磁场完全接受了,是一种完全放松和完全喜欢的状态。气温适宜,晚风正好。

第二天下午,逆着放学的学生流,走去了一间学校。远远地传来音乐声,走近了看到有间窗外围了好多学生。

绕去了教室门口,发现教室里好热闹,音乐放得很大声,一群十几岁的女孩子在教室中间跳舞,剩下的学生和家长围着教室坐成两圈,分着很大块的奶油蛋糕,喝可乐,吃面包。我在教室门口躲着看,突然老师模样的人走向我,我刚打算抱歉地离开,她却邀请我进了教室,然后给我端来了蛋糕和饮料。不断有人进教室来,包都不放,跟着音乐就扭起屁股来,加入跳舞的人群。这真是一个有音乐就可以起舞,跳了舞就能做朋友的国度啊。歌放到高潮,所有人都跟着音乐大声唱,嘴张得很大,身体跟着音乐扭动,眼睛多半是闭着,脸上满是幸福。

我被这无比的幸福环绕,热泪盈眶,觉得人生除了自由和快乐其余无可计较。

后来从老师那得知,这次活动是听障儿童联谊派对,我便放下相机不再拍摄。不过,轮椅上的小男孩很想被拍,还因为拍照时被挡住而跟人生气了呢。

蹭完音乐,我们识趣地离开了,继续去阳光灿烂的街上拍照。街上的故事太多了,像一个巨大沼泽,令人陷入,令人着迷。坐在家门口的老爷爷会挥手问好,我笑着挥手回去,他就又对我抛个飞吻,我便抛回去,他就害羞了一直笑,特别美好。

傍晚六点多,走累了,顺着夕阳的方向,去一家酒馆的顶楼看风景,竟然能看到海上落日和群山如画,便坐下来点了杯茶和一盘tapa,等天黑下来。在街上一瞬间就黑的天,在高处黑得很慢,云从金色变成红色然后慢慢褪为厚重的铅灰,始终和世界隔了一层天的缝隙。月亮从云里探出来睥睨世界,又躲了回去,等完全升起的时候,虽然是一条细窄的月牙,却显出整个月球的暗部。

特立尼达的最后一晚,把所有相机都留在了青旅,连日常随身的傻瓜机都不带,踩着拖鞋就上了山。戴上耳机,收起触角的天线,不再接收城市的信号,随意地鲁莽地穿过它,只认真看脚下的路(石头路太难走啦),心中生出轻松。这仿佛从何处偷来一般的片刻自由,真是舒服极了。

仔细地避了一路的马尿和狗屎,到监狱酒馆点了一罐啤酒,为“常温”一词和侍应生指手画脚半天。喝得快了,头很快晕晕乎乎,为自己点了一首Glass Towers的《Foreign Time》,听他们唱:

But I’m too young too late too young to find what I’m looking for.

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By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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